13 I hope, I think, I know
“我长胡子而已,不是长了个肿瘤。” 樱井说, “别这幅表情。”
西岛一声不哼看着他。
“曲子还没写好,过三天再来催吧。”
她叹气。 “从京都回来已经三个星期了。快振作起来吧。”
“三——天——”
她说:“再给你三天,也不过是再给你七十二小时酗酒酗烟。”
客厅里一地狼藉,无从下手,她只好象征性地将空啤酒罐和烟头扫到大袋子里。
“新的助理,你已经见过了吧?”
樱井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我说过我不需要助理。”
“你当然需要。至少得有个人确保你的三餐不止是威士忌,或者留意你不被垃圾活埋。”
“啊哈,非常好笑。”
她走到沙发前蹲下来看他:“或者回公司,大家陪着你,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
“我没什么好想的。”
“不用跟我逞强。”
“真的。” 樱井说。 “我有什么好想?几年没有音讯,说不定他老人家早忘记还有我这号人了。”
几年没有音讯,小时候他玩乐的庭院都换了景观。十数年的家,重游故地,竟还会近乡情怯,像个生疏的客人。
人也再不见故人。带他长大的,他以为会长命百岁的,在急病中离世。陪他长大的,曾刻骨铭心的,对他礼貌疏离如待客。
樱井家的沉重名号,现在都落在他妹妹肩膀上。
也是由小舞告诉他才知道,松本加入了东京的一个电影工作室,做美术指导。
西岛边收拾,仍在絮絮叨叨。 “你想一个人待着也行。麻烦你节制一下,爱惜身体,不要慢性自杀。”
多久之前,是不是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他抄起地上一个纸团向她扔了过去。
她摆摆手。 “我会再来的。”
第二天,果然又有人来按他门铃。
樱井先从猫眼里望。是二宫和生田。
他向着门外喊:“还没写好,回去吧。”
生田将手里的袋子提起来让他看清楚。
樱井打开门。
“准新娘还有婚礼,就由我们来看看你。”
“酒放下,人可以回去了。”
他们俩已经大摇大摆走进客厅。
有一团毛从房间里飞速跑出来,窜上生田的脚。
“哇,看看这是谁!” 生田大笑, “哈喽帝王,还认得我吗,嗯?以前经常请你吃东西的?”
在京都几天,和樱井交流最多的,恐怕是帝王。家里的大小事情,松本和小舞都操持得当,樱井不了解情况,也插不上嘴。
他最清闲,天天带着帝王到外面溜达。
回东京那天早上,他四点多就准备出发。帝王比他醒得更早,一直从厨房到外面,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
“它最近一直病恹恹的。这几天看到你,精神才好点。”
樱井回头,松本披了件外套,才下楼来。
樱井摸着帝王:“生病了吗?”
“年纪大了,毛病自然多。”
它舔舔他手心。 “跟我回去吗?” 樱井问。
帝王欢快地叫起来。
帝王是第一次上京,也是第一次换新的环境住,兴奋得在客厅里直跑圈,又冲进他的房间,将好几摞杂志都推翻。
樱井跟在后面,收拾了一路。
“过来。” 他招招手。
帝王听话地跑过去,步伐已显老态。
“听说你做了妈妈。”
它垂眼,把头往他怀里拱。
“对不起,没陪在你身边。” 樱井低声, “很难过吧。”
过去的某一天,他曾发誓要将故居,故人,统统留在身后,不再回望。用三年时间,好不容易淡忘的人事,京都逗留三天,又如潮水般幕天席地涌回。
他失眠,于是天天天没亮就带着帝王出去,遛弯,逛公园,一条一条街漫无目的走。中午,找个地方坐下来吃饭。吃完饭继续逛,像要把过去几年的时光都补回来。
一周后上秤,樱井成功替它增重不少。
二宫抛给他一罐啤酒。
“见到人了?”
樱井点头。
“有照片吗?”
樱井匪夷所思地看他一眼。
“也是。人怎么样?”
“变了。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二宫不答。
樱井自己却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虽然他眉眼更加沉淀,稳重又自持,但樱井,无论是对望,从人群中扫视,偷看,在背后凝望,始终只能看到一个人。
他试图从松本身上塑造另一个形象——远房亲戚,曾要好但疏远的朋友,过路人——一个模糊,方便处理,不小心产生身体接触,也不会从指尖灼伤到心脏的形象。
但自始至终,松本只会是松本。
他爱过,也爱过他,他恨过,或者也恨过他的,那唯一一个人而已。
“他说,这是高中的校长送来的悼文,请你过目一下。” 樱井灌一口酒, “请你过目一下。哈哈哈哈,银行职员才对我那么说话!”
二宫小声应和,是是是。
“我真傻,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真的应该说,谢谢,劳烦你还亲自告诉我,我真是担当不起。”
他眼皮已经在打架。
二宫将杯子从他手里抽走。
借着酒意,樱井好歹睡了几个小时。快天亮,电脑上居然传来新邮件提示音。
还不止一封。
他啼笑皆非。谁在这个时间发工作邮件?
爬起来看,邮件来自一个陌生的地址,内容是下次全国巡演的舞台设计。
樱井往下拉。落款里的名字,Jun.
他打给小原。
“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五点。”
“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新的舞台设计——”
“是,就是他。”
“怎么回事?”
“公事。”
樱井气结。 “你至少和我打声招呼。”
“就因为他是松润?这是个双方讨论过、一致同意的商业决定。”
“但是——”
“多少人离婚了都能复婚,你们不过是一起工作而已。”
“我——”
“哪怕你们闹僵了,于私,他依然是我的朋友。于公,他是除了我们之外,最了解kids的人,这次巡回,是乐队结成十周年,纪念意义不必多说。我希望能让他参与。”
樱井无话反驳了。
“你知道最近那部电影,讲兄妹恋的?他的工作室参与了美指,有空你去看看吧。”
樱井就去看了。片尾,由主演名字,到助演,导演,摄像,配乐,音效——到观众都走得差不多,他才终于看到美术指导。
只有一个工作室名字,连单独的名字都未列出来。
但哪怕是如此简略,屏幕上几秒就过去的提及,背后都有多少日夜的坚持。
同在娱乐行业,他再清楚不过。
那个大雨天,两人争持不下。松本说家里好吃好住,有安稳生活,更有名利钱权。
樱井说他说谎。
樱井仍旧认为他在说谎。
怎么可能不是呢。
看完电影回公司开会。
出了电梯,正碰上有个同事,一脸泪痕地从房间里跑出来。
他正惊奇,又有人推门出来。
是松本,脸上犹有怒容。见是他,低了低头,调整表情。
“不用想了,就是因为我。” 松本替他解惑。
“分歧很严重?”
“不用说得那么客气。就是我不满意成果,毫不留情地把人说了一顿。”
“他才被分到这个组,之前都负责别的艺人。或许还不太适应。”
“他已经比我好很多。” 松本轻描淡写, “至少没有被人说到浑身发抖蹲到地上,手都抬不起来。”
“发生过什么?”
“你是指和工作内容有关的,还是无关的?”
“后者的话,纯属无理取闹了。”
“替人跑腿买咖啡,忘了告诉店员要加糖,被大骂一顿。” 松本笑, “被人说,你简直是个废物,你的家人应该以你为耻,等等。”
他看一眼樱井的表情。 “但都过去了。”
“还要开会?”
“才讨论了十五分钟。”
樱井问:“我能参加吗?”
“当然。”
舞台的设计草图,十几张摊开在会议室的大桌子上。
松本主持会议。
“配合上一张专辑,这次巡回有一个统一的主题。”
“所以,不论是巡回的名字,还是舞台的布置,都要扣紧主题。”
“舞台服装,我希望有华丽的效果。黑色为主,从配饰和材质下手,增加质感。”
大家逐一向他报告。
“会妨碍音箱效果吗?”
“应该不会。”
“和音效组确认过了吗?”
“没有。” 被问到的人视线游离, “但我们前几年都是——”
“抱歉,我不清楚你们前几年如何。” 松本打断他。 “请你尽快和音效主管确认,免得我们讨论出什么都前功尽弃。”
“好的。”
“尽快,指的是今天之内。”
那人抓了文件,匆匆跑出去了。
如此车轮战似的开了三个小时的会。
到结尾,樱井只在一边看,都觉得筋疲力竭。
他听到有人低声说:“魔鬼。”
魔鬼看起来也毫不轻松。他捏捏眉心,看一眼会议室低迷气氛。 “先休息十五分钟。”
大家一窝蜂地开门出去,涌向茶水间。
正好二宫在找茶叶。 “跟你们挂了多少遍红色警告,西岛最近准备婚礼,焦头烂额,不要惹她生气。”
“这次还真不关女王的事。”
“松本组长比她还可怕好吗。”
“我已经一周没和女朋友见面,呜呜。”
“我的方案递过去,看了三秒不到,他就说,重做。”
大家争相模仿他的语气。
“色纸颜色,说要香槟金。有人拿样品给他看,他说不对,这是淡金色,不是香槟金!”
全员哈哈大笑。
笑完,士气总算振奋一点。到时间,回去继续开会。
散会,各人领了任务各自去忙。
樱井留在最后。松本告诉他:“周末之前,我们会决定最终方案。周一会和你们讨论,没有大的修改,就能开始实地布置。”
“好的,好的。” 樱井问,“晚上有安排吗?”
“等大家交作业。”
“要不要去转换心情?”
樱井掏出两张票。
离演出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场馆外已是人山人海。
他们走关系者通道进了后台,樱井说:“我来介绍——其实也不用介绍了,都不是第一次见面。”
化妆台前的人站起来,笑着向他打招呼。
当年那三个跳舞的女孩子,现在仍在跳舞——她们已出道,发展如日中天,也正在进行全国巡演。
当年在某商场中庭的偶遇,当时的苦辣辛酸,现在都变轻松笑谈。
二宫在上音乐节目时,屡屡打趣,从前要为一个演出机会争破头,现在却能同台演出,世事奇妙。
松本笑着说恭喜。 “看来已经找到理想舞台。”
“你们也是。” 她说, “都和从前一样。”
他摇头。 “不大一样了。”
她反应过来。 “对不起,我以为你还在kids的团队里。”
松本笑。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他确实是又回到了kids。
只是他不再像当年一样手足无措,有浑身力气却没处使。现在他有能力,有胆识,能亲手构造一部分乐队的骨血,雷厉风行,严厉到有人将他比作魔鬼的程度。
当年他牵挂kids,纯因一个人。
现在呢?
一纸合约?
演唱会结束后,他们受邀去参加庆功宴。
松本喝得醉醺醺。
樱井负责带他来,自然要负责带他回去。
车在红灯前停下来。松本小声哼着歌,手指在窗上敲着节拍。
樱井问: “很开心?”
“为什么不呢?看到有人得偿所愿,梦想成真,有什么比这更开心的事?”
“你呢?你也梦想成真了吗?”
松本傻笑两声。 “快了。”
“还差什么?”
“差好多。比如……还不够有名。东京,日本,还有好多——” 他突然拉下车窗,对着外面大喊, “喂!喂!看这里!你知道我是谁吗?”
旁边跑车上的车主说:“大半夜喝醉了酒的疯子。”
松本大笑,笑声飘在晚风里。 “看,还有人不知道呢。”
“真的那么想要成名?”
“手段,手段。” 松本说, “我想要的是,不管是谁,只要我想,都会穿上我的衣服。”
“比如谁?”
松本已经闭上眼了。
樱井把车开到他公寓楼下。松本睡得熟,他也不想叫醒他。
能找到理想职业,是再幸运不过的事。他预言这过程会艰辛困难,没想到松本真的能抵达终点。
如果这个终点的代价,是两个人分开,各自苦闷、不甘、沮丧,对对方怨恨,对自己怀疑,怀疑自己从此失去爱的能力,爱的动力,爱的对象……
但也是两个人各自成长,打磨出赖以生存的方式,能在数十年后自豪地说,人生并未虚度,未留下遗憾的梦、一次又一次“假如我在二十岁那年”的悔恨追问……
假如世事未能尽如人意,有得必有失。
樱井想,他或许能学着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