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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Going nowhere

第二天天蒙蒙亮，松本就爬起来。

他一夜没睡，四点钟便去找了司机，请他提早送他去机场。放轻动作，把行李都带下楼。在玄关环望，已经变得熟悉的厨房，客厅，楼梯……想了想，还是坐下来给爷孙俩写了便条，说自己先一步去了机场，请他们不用担心，落地后就会打回家报平安。

从东京飞往洛杉矶要十多小时。他无事可做，只有蒙头大睡。做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梦。一时是樱井被他亲了，一脸错愕，避之不及。一时是外公怒不可遏，大吼着让他滚出这个家。

睡得筋疲力尽。

上一次出国，还是刚学会走路时，母亲带他到夏威夷玩。印象最深的是他晕机，吃了个果冻，还吐了母亲一身……也不是派得上用场的记忆。

下飞机，过海关，海关一脸严肃，比凌晨的机场还冷。问他，第一次来美国？松本说是，认真想了想，连忙说不是。对方皱眉，又问他去向。他磕磕绊绊地说了学校名字，又补充，在爱荷华。

终于放行。

转美国国内航班。值机柜台的乘务吩咐过，要先领托运行李，再去check in. 他找传送带，等齐了行李，又坐上另一架飞机。

等终于到达得梅因，松本长舒一口气。漫长的一天过完，他像已经长大一岁。

辗转一路，抵达学校。松本分到了一小间单人宿舍，房间里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推开窗望出去，庭院里空落落，几棵树光秃秃。

他把自己往床上一放，床板冷硬。也顾不上铺床洗澡，就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就开始忙碌。忙适应课程，适应陌生的同学与老师，适应一天十小时讲外语，适应饭堂里的土豆，玉米，冷沙拉。学习一天问上十多句你好吗，再回答十多次我很好；学习橄榄球规则，学习打理自己的生活。

学校里亚洲面孔不多。一个月过后，松本才和另一个泰国来的同学熟悉起来。

那同学叫Kwan，家里经营餐馆。餐馆的少东却有个文艺梦想。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辆二手福特，喜欢摄影，周末便经常开出去采风。松本有时和他一起出去，听他说他的尼康莱卡美能达。

日本的公共交通发达，同龄人都没什么学开车的意识。他的美国同学里，一半却都已经有了驾照，另一半正打算放假去考。

有了车，去哪里都不成问题，确实很潇洒。

功课累，却是松本求之不得的。一天过下来，最挂念的是枕头，没有多余时间让他胡思乱想。

其实还是有的。在那些半梦半醒的瞬间，不大清醒，便不大愧疚。他能放任自己想一想樱井，高三是不是很辛苦，乐队有没有继续训练，是瘦了还是胖了，有没有长高，想着自然想到他笑，他眉眼生动。又制止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像个让人上瘾的训练。

他不常打电话回家，就是打，都特意挑着樱井不在家的时候打回去。

外公说：“有一个好消息。”

“是什么？”

他说樱井保送上了东京的大学。

松本捂着话筒。心像个坏了一半的旋转木马，转过来这边，五光十色，灯火璀璨，他替他开心。转过去另一边，电力失灵，木马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他无法替他庆祝，加倍的孤单与失落。

“等他回来，我叫他打给你？”

“不用了。” 松本说， “替我说声恭喜。”

十二月末，开始放假。大部分同学都回家了，留校的几个人在饭堂，就着可乐和快餐，开了个不像样的派对。

平安夜，松本发誓不要过得这么凄凉。于是和Kwan约好，一起去镇上的小影院去看通宵电影。老师却突然来找他：“你的家里人来了。”

他摇头：“不可能，找错人了吧？”

明明前一晚才和外公和生田通过电话。

老师站到一边，他看清她身后的人。

是樱井，背着个大背囊，一身仆仆风尘。不知在路上走了多久，脸都肿了。

松本说不出话，樱井揉着眼睑。两个人像耗光了电池的玩偶，滑稽地干瞪着眼。

年轻老师笑着说着圣诞快乐，从圣诞树下拿了两份小礼物，将他们送出去了。

“坐了两小时车，屁股疼死了。” 樱井打着呵欠， “先到你宿舍将东西放下。我还要洗个澡，啊，难受死了。”

松本还兀自震惊不安中，双腿却已自动迈开脚步。

玩偶不需要电池，自发地动起来了。

他们那一层的人都已经走光。他带樱井去了公共浴室，替他抱着衣服，站在外面等。

樱井拧开了水龙头。

松本问：“你怎么突然来了？”

“什么？” 樱井大叫，连蹦带跳。 “啊，冷冷冷！好冷！！啊！”

“忘了跟你说，水龙头要先旋到最左，数三十秒，才会出热水。” 松本重复，“问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就来了？”

“给你一个惊喜啊！” 樱井说， “圣诞节一个人过也太凄凉了。”

倒是被吓得不浅。

樱井洗好澡出来，恢复精神，兴奋得不像是坐了一天长途飞机的人。

他仔细看了圈松本的房间，之后在他那小床上坐下来，翻着那个巨型登山包，一样一样东西往外掏。零食，衣服，还有新杂志，新CD……

简直像叮当的百宝袋。

“你也不至于背十几斤的……东西过来。” 松本掂了下那背包。 “杂志这么重，带过来，我最多翻几遍。何必。”

“你在这里肯定难买到。带来缓解你思乡之苦。” 

樱井又给他看一个日记本，行程做得密密麻麻。

“到新年，你有十天假期吧。”

“是。” 他看着樱井兴奋神色，已有种预感。 “怎么？”

“我们去纽约。” 樱井说， “明天就出发。”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来纽约。大苹果新鲜刺激，人人都能找到好玩去处。

趁着过节，两人稍稍地奢侈一番，去了家有名扒房。

松本点完，合上菜单。 “盯着我干什么？”

樱井笑：“长大了不少。”

“知道我每天吃什么吗？” 他掰着手指给他数。 “会吃到缩水才是怪事。”

“当然不只是这个长大。” 他还是笑。异国他乡，孤身一人，多少磨练心志，锻炼能力。

他一直知道松本早熟——他自己也拥有同样早熟敏锐的触觉。从前，松本的早熟是懂得察言观色、自我保护，现在，他待人接物，成熟稳妥，已显大人风范。

就是樱井不出手，他相信松本也能当个好导游，带他游遍纽约。

在纽约，自然少不了到时代广场倒数。

被人潮包围，便再难向别处移动。松本看着摩天大厦灯光，发起呆来。这几天，跟着樱井这个疯狂行程，光顾着暴走纽约，此刻脑子闲下来了，才又想起临走前的那一吻。

现在能和樱井这样若无其事地相处，到底是寻常，还是不寻常？

倒数完。松本转头，樱井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正认真许愿。

晚上，他们住在附近的旅馆。这个时节，只订得到大床房。松本半夜坐起来，看到床尾坐着个人，心脏几乎停跳。

看清是樱井，他抱怨：“大半夜的不睡，还坐着吓人——” 他摸索着想拿杯子，樱井却说：“别开灯。”

外面仍然热闹，途人大声唱着Auld Lang Syne. 

松本心里咯噔一下。终于要摊牌了吗？

沉默的拉锯。终于，樱井开口。

“我们都很想你。” 他说， “我很想你。”

松本咬着舌尖。 “怎么想的？”

“我想见见你。”

松本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它不争气地跳得极快。

“你这么说，不怕我会多想吗？”

“我不知道。” 樱井低下头。

“你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你……是不是认真的，不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感觉，不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感觉。”

松本很失望。

他不是没有幻想过，樱井不远万里来找他，是想见他，要对他剖白心迹。

总不能是来当面拒绝他。

没想到却是来跟他坦白这么模棱两可的心事。

他不开心，就不答话。

想了想又觉得生气。 “我不相信。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赶紧给我个说法，不要粉饰太平。”

樱井抓起个枕头往他脸上扔：“我没骗你！”

松本将枕头往回扔：“你还恶人先告状！我问你，如果你们班那个班长跟你告白，你是拒绝还是接受？”

“当然是拒绝。”

“为什么？”

“因为我对她没感觉。”

“看，多简单的问题！”

“你又不是她！” 樱井吼回来。 “你又不是别人。”

“那我是谁？” 他又把那可怜的枕头扔回去。

樱井结结实实受了这一下。他把枕头抱在怀里。 “我不是不喜欢你。”

双重否定等于肯定，但不是不喜欢，并不等于喜欢。

樱井大叫一声，把头埋进被子里。

“我自己都还没理出个头绪来，能给你什么说法？” 

他被松本亲了，第一反应，居然是有点生气。

从帮他补习开始，樱井一直以为，自己在这段兄弟关系里，处于上风。他想明白了松本申请交换的前因后果，那段时间松本为什么总避开他，却觉得生气。他（自认为）应该是松本第一个求助的人，第一个坦白的人。

他更气松本将他蒙在鼓里，让他多被动，让人亲了才反应过来。

像个傻瓜。

松本也听得好生气。明明是樱井一声不吭跑过来，明明是他占尽上风，却说得像自己受尽委屈。

明明是樱井，让他一时狂喜一时哀伤，将他的心颠来倒去，搓圆揉扁。

他的心都不是自己的了。

多可悲。

但这是他第一次深刻地爱上谁。仿佛完成了某项舍身为人的义举，他感到悲壮又自豪。

（爱？）

松本说：“回去以后，我要学开车。”

樱井和他的宝贝架子鼓。樱井和他的宝贝乐队。他学了车，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回家吗？” 樱井问。

他哼了声。 “我总归是要回去的。”

“以后呢？”

“什么以后？”

“你想来美国上大学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

“你觉得呢？” 松本故意把问题抛回去。

“你能考上，当然很好。”

“可是？”

“可是……” 樱井低下头。

松本盯着他。他想逼他，哪怕只能从他嘴里逼出敷衍他的一两句甜言蜜语，那也值得。

裹着糖衣的刀片，哪怕伤人，尝起来也是甜的。

“我们会舍不得你。” 樱井说， “我会舍不得你。”

得寸进尺是一种危险本能。

“谢谢你来看我，翔君。” 松本趋前，将手心覆在樱井眼上。 “新年礼物……还有，提早的生日快乐。”

他亲了上去。

这一次，他没有主动推开樱井。

樱井也没有推开他。

好了，松本在心里数。八、九、十秒……足够了。够他余下半年，看不到樱井，都能开开心心地生活。

松本退开来，不说一句话，如同熟练的鸵鸟，迅速地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刚刚那么大胆，做完了，摸摸自己脸。

烫得像被火烧过。